当地时间2024年1月10日，意大利罗马，23/24意大利杯1/4决赛，拉齐奥对阵罗马。穆里尼奥在场上。
然而当最初的惊喜褪去，围绕着穆里尼奥下课的谜团已不再是人们详细关注和讨论的对象，新闻评论区依然充斥着对他的刻板印象和陈词滥调。曾经是足坛媒体乃至大众传媒关注焦点，最特别最神奇的那个，曾有“今日新闻：今天的穆里尼奥没有新闻”这句玩笑话的穆里尼奥，已经不再是足坛独一无二的魅力（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将其定义为“一种吸引和打动他人的非凡个人魅力”），不再是世界级的一流教练，不再是球迷关注的焦点，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在罗马的两年半与之前的经历有何不同，他是否做出了改变；事实是，他这次在罗马并没有“捉鬼”、输掉更衣室，也未必说他的“战术过时”了。 至少相比于热刺时期，罗马的这段经历并不算失败。
但这些对于球迷来说都不再重要：因为穆里尼奥已经不再神奇，甚至对于现在的球迷来说，他已经是一个过去时代的人物。时代的车轮就像他经常引用的那句葡萄牙谚语，“商队隆隆驶过，没人会在意路边狗叫声。”
穆里尼奥在罗马的“新策略”
在各大网络平台官宣穆里尼奥下课的评论区，罗马和意甲球迷对穆里尼奥下课的决定表示更多的是惊讶和不解，大部分球迷都支持穆里尼奥。但与此同时，对穆里尼奥惯常的批评声音依然高涨：说他花了大钱却收效甚微，说他的战术过时了，说他是素质低下的人，喜欢攻击别人，说他的更衣室倒塌抓鬼，说他的球迷都是球迷会邪教，诸如此类：这些都是穆里尼奥上次被英超解雇时，以及再前一次被解雇时的主流观点。很多评论员其实这些年并没有关注罗马，只是抓住了人们对他的刻板印象来发泄情绪；但这又能怪谁呢？罗马已经三年没有出现在欧冠赛场上，意甲也早已没落，不再是足坛聚光灯的中心。 穆里尼奥此次为何被解雇、两年半来他做出了哪些改变，都已不再是主流球迷需要知道的。他在罗马的经历，说不上失败，也说不上成功，自然无法改变人们对他的认知和看法——尽管穆里尼奥在罗马的两年半，即便无人问津，也确实有一些“新故事”和“新思路”。
首先，罗马是穆里尼奥以长远项目心态接手的球队，也是他在转会市场上花费最少的球队。从切尔西到国米再到皇马，穆里尼奥一直都是花大钱干大事、看短期效果的代名词：接手雄心勃勃的争冠球队，投入巨资塑造，迅速夺冠然后离开一直是穆里尼奥“魔幻叙事”的一部分，也被敌视他的球迷嘲讽为“候鸟”。不过，或许是因为在皇马的经历，或许是因为年龄和经验，开启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穆里尼奥在“重入”切尔西时，就抱有当球队“教父”的终极理想。包括接手曼联时，很难说他没有成为第二个弗格森的心态。 除去在热刺的短暂经历（那段时间因在曼联的不成功而急于证明自己）之外，穆里尼奥已经不再有速胜者的心态，这也是他为何会被当时联赛排名第七、距离联赛冠军和欧冠资格较远、财政实力也平庸的罗马队的长远建队计划所打动。
但罗马吸引穆里尼奥的“长远野心”显然与穆里尼奥在欧足联财政公平政策和美国老板弗里德金个人利益下的预期相悖。过去两年半，罗马频繁出售重要球员牟利，不仅包括球队核心球员和核心球员，还包括许多为未来计划而提拔的青训球员。可以说，罗马不仅毁掉了现在，也毁掉了未来。财政状况艰难，失去的球员无法换来同等价值的替代者，引进计划几乎全部是一年租借，两年半球队在转会上获利7000万欧元，球队实力始终未曾加强，建队计划和战术思维每年都被迫改变。有着长远建队心态的穆里尼奥，其实每年还是在做胜负计划的工作。 他时刻想着如何用有限的资源和人力去对付眼前的对手，希望球队的前途和未来建立在战术反应和运气的闪现上。球队不稳定的阵容、有限的财力、面对连败就炒掉主教练的耐心，主帅弗里德金开出的方案显然不是他和穆里尼奥讨论过的“长远计划”。
其次，穆里尼奥从21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就一直在尝试革新个人战术思维，尝试更快速、更高效的传控打法。他绝不是保守派，战术过时，但他的战术尝试却常常被前文提到的“长远计划”的遗憾和对短期成果的需要所打断。在罗马的两年半时间里，穆里尼奥战术创新所需要的四个重要战术角色，即前场支点、中场出球点、后场扫荡点和中卫支点组成的阵容轴线，从未同时出现：第一个赛季，前场支点哲科被卖掉（引进的亚伯拉罕的能力不匹配），后场扫荡能力不足； 第二个赛季，引进马蒂奇解决后场横扫问题，但球队卖掉了姆希塔良、扎尼奥洛等前场出口点（引进的迪巴拉并不能完全解决出口问题），前场支点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第三个赛季，终于引进卢卡库解决了前场支点问题，但马蒂奇再次离队（引进的帕雷德斯能力错配），随后伊巴涅斯离开，斯莫林受伤，中卫支点再次空缺，中轴线只剩下四分之一，球队连最基本的战术内容都无法踢上场。
相比穆里尼奥在波尔图、切尔西、国米的两翼齐飞和在皇马的10秒快攻，其实在曼联、热刺和罗马，穆里尼奥都受到了瓜迪奥拉传控足球的影响，他其实沉迷于一套以后场稳定为基础，中路短传为主，速度效率为辅的传控阵地战，也留下了很多精彩的中路传切破门得分的画面。但很明显，这套从切尔西第二阶段开始尝试的新打法，融合了个人印记和新时代传控新潮流，是瓜迪奥拉思想更理想化的升级，对球员能力的要求比之前更高，也与高速跑动、空间切换、注重进攻次数而非进攻效率的主流战术打法相悖。 一个颠覆球迷对穆里尼奥刻板印象的判断是：穆里尼奥一直在进行战术创新，但这种创新的方向太过理想化，有悖于时代潮流，也与如今球员的培养机制相矛盾。换言之，不是他原地踏步，而是他的创新跑错了方向，“技术树歪了”。
意大利当地时间2024年1月20日，罗马球迷送别穆里尼奥。
导致穆里尼奥离开罗马的“老问题”
随后，我们自然而然地讨论了穆里尼奥的“变”和“不变”，而正是他试图“求变”的行为，才导致他把一些“不变”变本加厉。正是因为他希望在一支球队里长期进行战术实验和创新，所以对球员的个人能力和阵容的稳定性有着更为迫切的要求，对球队的团结、凝聚力以及球员的职业操守也提出了更为严苛的要求。这也导致他与新一代“Z世代”球员频频发生他们无法理解的冲突：一是他复杂的战术要求与当下“工具人”球员的训练思路相冲突，二是他传统而严苛的与球员相处方式也不再被新一代球员所接受。
有了过去博格巴、阿里等人的教训，穆里尼奥一开始尽量减少在公开场合对球员的敲打和批评，称自己是“乐天派”，力求做到“仁慈和善”，但在决定球队未来的关键时刻，本性难移，还是会和一些精神力不在一个频率上的球员发生矛盾。十多年前，“过度批评”球员可以激发球员的意志（切尔西的特里和米克尔都曾谈到被穆里尼奥严厉批评后“知耻而后勇”的经历），但现在感到受伤的球员，可能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被PUA了，他们显然不再想要穆里尼奥这样的“严父”。球员和教练现在更像是同事，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子、将士的不平等关系。
和球员们一样，老板弗里德金也不再接受穆里尼奥的“狂人”作风，认为他习惯在媒体上向裁判施压、将比赛比作战争、对整个世界乃至高层体系都抱有敌意，这些都给球队带来了负面影响。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罗马遭遇了无数裁判针对它，有裁判私下表示“他们在针对穆里尼奥”（该裁判被媒体曝光后被解职，但无疑反映了裁判界的整体态度）。穆里尼奥追求公平、保护球队的高调进攻态度，在意大利糟糕的足球政治环境下，并不能给球队带来好处。相反，它让罗马陷入了更多损失的恶性循环。在2023年5月的欧洲联赛决赛中，罗马因主裁判安东尼·泰勒的多次误判而与冠军失之交臂。 穆里尼奥赛后情绪失控，到球场停车场拦住泰勒要求解释，甚至批评欧足联。虽然深受球迷支持，也是其个人球星魅力的体现，但同时也遭到欧足联的处罚，让罗马的裁判环境雪上加霜。主帅弗里德金甚至没有发表支持球队和穆里尼奥的声明，而是当面向欧足联道歉。此事也成为他与穆里尼奥闹翻、被解雇的导火索。
事实上，根据近日各媒体记者的报道，老板弗里德金对穆里尼奥个人态度的转变，两人因对球队长远规划意见不同而产生的争吵，以及穆里尼奥对待裁判的态度，都是此次下课的根本原因。虽然球队最近五场比赛一胜四负，但赛季才刚过半，距离欧冠资格前四的5分差距并不算太多，豪门中比穆里尼奥更惨的主帅不在少数，而且球队近期伤病满营，人手不足，资金困难，球队实力的确难以匹敌欧冠资格，好厨无米之炊，这一事实媒体和球迷普遍都明白，甚至没有多少媒体提前炒作过他下课的话题，而这也正是穆里尼奥下课引起大众意外的原因。
并不完全是因为战绩，也不完全是因为更衣室崩塌，更不是因为失去球迷支持，而是因为历史成就（一个欧冠冠军和一个遗憾的欧冠亚军，穆里尼奥的成就已经可以排在罗马队史的数一数二了）。穆里尼奥最终被解雇，是因为和老板弗里德金的私人矛盾，他维持成本、追求冠军的建队思路和老板的未来规划不一致，对球队实力的判断不同，这是理念不同导致的决裂。以弗里德金为首的罗马高层解雇穆里尼奥，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完成工作，而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个人，觉得这个人不适合。甚至可以说，不是穆里尼奥的战术过时了，而是这个“人”本身在现代足球俱乐部管理者眼里、在当代后现代足球界里已经过时了。
他会成为足坛最后的“偶像”吗？
说穆里尼奥“过时”，就不得不说“适逢其时”。2002年至2012年，一位来自葡萄牙的年轻教练奇迹般地带领波尔图这支五大联赛之外的非主流球队夺得了欧联杯和欧冠冠军。随后，他接手切尔西，迎来了欧洲足球的黄金时代。他带领国米夺得三冠王，带领皇马终结巴萨“梦之队”的统治，夺得西甲冠军。当时，他甚至被认为是足球史上最成功的教练。这是穆里尼奥战术先进、名场面无数、如拿破仑般屡战屡胜的十年。这是他“狂人”、“特别的人”的魅力形象被大众媒体塑造成现代神话的十年。这是他作为场外教练，竟然拥有比明星更受关注的偶像光环的十年。 这十年，是如此耀眼、伟大和辉煌，以至于在2024年，当他2013年被皇马解雇，在切尔西、曼联、热刺、罗马都没有取得足够成功的时候，我们依然相信他是世界顶级教练之一，随时可以东山再起；他依然在全世界拥有无数的球迷和支持者，创造了球迷跟随教练生涯转队的“穆里尼奥民族”的足坛奇观；他甚至可能是这个已经改头换面、逃入后现代虚无的足球世界里，最后一位堪称“明星”且具有美学意味的古典个人英雄。
当地时间2024年1月20日，罗马球迷向穆里尼奥告别：你捍卫了我们的罗马，永恒的辉煌！
有人认为，穆里尼奥是21世纪初大众传媒兴起的“造星”产物，是缔造的“现代神话”——他的战绩的确辉煌，他的临场指挥的确神奇，但即便是在2002年至2012年巅峰时期，他真的是足球史上最好的教练吗？显然，他的“特殊”和“独特”与他独特的个人魅力息息相关：出众的相貌风度、幽默诙谐的智慧谈吐、对裁判、对体系、对对手傲慢高调的“狂人”态度，都太吸引媒体和球迷了。对于对足球没有专业理解的普罗大众来说，穆里尼奥比那些运动气质更强的球星，更像是一个带有审美意味的行业代言人。他是足球场上的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是领袖、是暴君、是率领士兵冲锋陷阵的将军，是碾压敌人、制度压迫和不公的狂潮。 那种只有领袖、天才才具备的个人崇拜感召力，或许正是穆里尼奥成为“the one”的根源——他最喜欢的球员德罗巴、特里、马特拉齐、伊布等人甚至表示“我愿意为他而死”，无数球员、球迷、从业者甘愿做“穆里尼奥主义者”，主场那永恒的歌声、掌声和热情，以及未来任何一本足球史书中都不会忘记的他西装革履在诺坎普奔向胜利、主宰伯纳乌的形象，都在告诉我们，他固然不是足球史上最伟大的主教练，但他一定是史无前例的教练界最闪耀的偶像。
然而，他的明星气质和偶像魅力在如今的足球场上还能发挥作用吗？相比讨论他的战术是否过时，真正过时的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足球已经离古典意义上的审美内涵越来越远。正如皇马主席弗洛伦蒂诺所说，“Z世代”的足球世界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即将被电子竞技等其他新兴娱乐方式取代。
从具体的技战术角度看，“明星”和“英雄”已经不必要了。场上个人的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每个人都像工业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完成着既定的战术任务。批量生产的进攻机会，摧毁了小作坊的精细进攻，控制被冲击取代，整体被碎片化取代。走在整个足坛前列的英超越来越像加了齿轮的高速飞盘或橄榄球，球员们就像非人的潮水，不断向前冲刺，向后退缩，球权交换令人眼花缭乱。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怀疑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射门和传球失误，不是因为球员技术不高，而是因为人的注意力和反应速度跟不上当今足球比赛的速度。当代足球再也不能给我们带来英雄的幻觉，而只有精密计算下的感官刺激。
从球迷和掌控整个足球界的商业、政治力量来看，个人英雄的时代早已过去。原本是社区活动、如今是资本游戏的足球，一旦到达巅峰，希望集体而非个人的象征强大起来：“球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造就，不需要的时候不造就。球队作为一个集体，本身就足以让球迷死心塌地地追随。个人崇拜或许只是一针强心剂。那些追随穆里尼奥转会的“穆里尼奥式的人”，反而是影响球队文化建设和商业价值建设的不稳定因素。我们现在的顶级教练都什么样子？瓜迪奥拉37个冠军，却给人一种整天努力表演坏事的好人的感觉；克洛普经常制造情绪场面，经常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却没人认为他是偶像； 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那些受到球迷、俱乐部高层、商业大亨追捧和尊敬的阿尔特塔、阿隆索、波特、因扎吉、德泽尔比等新晋教练，形象高尚，低调可爱，仿佛是AI制作的，面容迷离。
至此，我们是否理解罗马老板弗里德金的态度：你毕竟只是个教练，你只要把球队经营好，赚钱就行了，何必非要制造那么多争议，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影响球队未来的规划呢？更严厉地说，阔别英超、欧冠多年的穆里尼奥，已经不再是足坛的中心，甚至不少球迷都抱着刻板印象，不在乎你在罗马干什么。如果那些处在风暴中心的教练都选择低调、隐匿，那么作为偶像的穆里尼奥是否就不再合适了？“狂人”“特别的一个”不再是加分项，而是成为了必须用正结果去忍受的负成本。这一切或许不仅指向足球界，也指向我们这个越来越玩世不恭的时代，个体自由越来越狭隘，非功利的审美内涵和精神价值观越来越被鄙视和嘲讽。
穆里尼奥下课后，国内重要足球媒体《足球周刊》刊登了一篇力挺穆里尼奥的文章《论穆里尼奥的陨落》。文章中虽然包含着其主编和作者因历史陈旧而对穆里尼奥的偏见，但虽有些后知后觉，却点出了众多现代神话面临“急速陨落”的悲哀：21世纪初被媒体塑造的“特别的一个”，这个前所未见、后所未见的魅力“偶像”，或许早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就已经“陨落”了。甚至可以说，“陨落”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将“教练”和“球星”视为英雄的时代。他和C罗、梅西一样，代表着后现代足球世界里个人英雄主义和“人”的本体论的最后余辉：穆里尼奥或许一直都是他自己，并且为了适应时代而做出了很多改变。 他或许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后一位具有个人崇拜、个人英雄主义特征的足球教练，最后一位“明星教练”和“偶像教练”，他的神话也终有一天会破灭、崩塌。
唯一的好事是，我，或许还有许多其他人，仍然会选择继续做穆里尼奥的支持者。
